学琴随记

  一

  朋友邀我去听海上雅乐·民乐新年音乐会,全场乐器横贯中西,种类繁多,独独没有古琴。两人于是感慨一通琴确实不是表演型乐器,遑论在这样喜气洋洋的新年音乐会上演奏了。教我琴的老师时常说,琴是文人音乐,士大夫们公务一日后回到家里,便抚琴自娱,因它音质清澈澄净,可以使内心趋于平静,若是换做筝瑟之流,则有丝竹乱耳之嫌。这是娱己,但若是要弹给旁人听,那就须得是知音才行。这番话自然有琴人的一股子清高自傲在里面,说得却也是实话。只不过便是“娱己”,恐怕这个中趣味性也差点儿,殊不闻某位欧阳先生有云“琴看似秀美,却外柔内刚,其声乃是天地之音,而非世俗之乐。用以娱人,仿佛不够热闹,用以自娱,心中平添寂寥”?当然这还是矫情了些,但凡乐器,第一要务还是取悦自个儿。

  二

  烛龙论坛上曾有一个古剑问答测试的帖子十分有趣,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回答。其中一个问题是:琴之九德是哪九德?答案一曰: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二曰: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而正确答案是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

  这九德要逐一去解都大有文章可作,而我觉得其中最值得一说的就是这个“清”字。琴的品格——倘若一定要赋予它品格,正如古今许许多多诗人琴人所标榜的那样,清高倔强,不折不挠。《琴史新编》中提到,琴与瑟在古时形影不离,相佐相成而为弦歌,因此有大量诗词歌赋中将琴瑟并称,以比喻夫妻恩爱。“但瑟由于墨守成规不思进取,渐渐被筝所代替,结束了自己的艺术生命,沦为庙堂礼仪中的陈设品。琴则不然,它不甘心永远为歌声的附庸,开辟了独奏艺术的发展道路,从而生生不息,直至今日。”琴学至今生生不息,虽然远远称不上繁荣昌盛(Live long and prosper--星际迷航),但与消亡于历史长河中的诸多乐器相比,琴学的传承已经十分令人欣慰。

  我不禁又想起太子长琴,他本就是凤来化灵,琴的品格恐怕也正和他的性格相似,像水一样温和沉静,也正如水一样,哪怕只有一丝罅隙,也会在这罅隙中艰难寻到自己的路,然后蜿蜒不息地存续下去。

  三

  释道儒皆好琴。李白著名的“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中这位弹琴者就是个琴僧。而人人都会的开指小曲《仙翁操》则是一段道教音乐。儒就更不必说了,最常见的古琴式样之一就是仲尼式,虽然太过中正庸和,我还是更喜欢伏羲式一点。而在李白看来,琴和酒也是绝配,“遗我绿玉杯,兼之紫琼琴。杯以倾美酒,琴以闲素心。二物非世有,何论珠与金。琴弹松里风,杯劝天上月。风月长相知,世人何倏忽。”更不要说琴与剑之间千丝万缕的“天定之缘”了。

  所以说,学佛的小兰,修道的陵越,负剑的屠苏,嗜酒的千觞,老板你果然是个总受吧!!

  四

  被后人假托其名写“一琴一剑一杯茶”的那位金丹派南五祖之一白玉蟾,最广为人知的诗作当属这首《赠陈高士琴歌》。而这首诗总让我觉得是在倒叙苦逼长琴的一生……诗的结尾写道:君琴定是天上琴,天上曲调人间音。你的琴一定是天上的琴,弹的却是人世间的苦乐悲欢。就仿佛是尚未入世的仙人,悲悯地发出了对人间飘零去、少团栾、别离久、不得安的慨叹。然而久居世外的仙人又哪里真的了解人间疾苦呢?等到他真的一语成谶堕入红尘时,已是“失身堕世自叹息,东华欲归归未得”,便只好寄情七弦间,“琴声展转我心碎,我心多少平生事”不过,他又不甘心就这样“翠娥掩泪香骨寒,长天远水日相忆”,所以他要“呼起大鹏驾祥云,手持百万苍鹰兵。前驱天丁后火铃,飞罡蹑纪下太清。又将东海捕金鲸,骑之去谒蟾蜍精。却持万阵貔虎人,下来红尘扬鼓钲”。看啦,那个板板他要造反啦!

  可惜历史告诉我们,只有无产阶级的造反才能成功啊,您呐,还是散魂歇着去吧。正所谓,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五

  明代曲谱《神奇秘谱》中记载了我们都很喜欢的《沧海龙吟》谱本。

  《沧海龙吟》又名《沧江夜雨》,传有清末女琴家乐瑛先生录音版本。这位女先生指力刚柔并济,十分厉害。初时听觉得满满都是江湖夜雨十年灯的感觉,后面才听出所谓的沧海龙吟之象。潇潇雨夜,孤船残灯,有一剑客和雨抚琴,虽满怀寄情山水放舟湖海的潇洒,琴声中却始终难掩龙吟之志。听者不知他抱负难展,只道他“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然而听多几次以后,我满脑子便都是这一句:醒时三生荣枯,醉里一梦江湖。

       六

  我师父,就如这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并不是,我的老师马老师是位有些逗比的青年琴人。在师从于他之前,我对所谓“琴师”的概念,无非来自于小说、动漫和游戏,概括起来的话可以用虞山派的风格来形容:清、微、淡、远,要心清似水,人淡如菊,如果要说一个形象出来的话,那就是怀抱瑶琴长袍委地的太子长琴那样,又或者是嵇康阮籍那样的放浪形骸。

  而马老师却是现实生活中一个青年琴师的样子,有些书卷气地戴了副眼镜,穿着很普通,常年系着一条丑丑的围巾(这一点倒是略像赵岭老师……)。他平时稍显有些不通世事的呆气,在琴馆的微信群里偶尔会开几句过时的玩笑,上起课来倒是既严谨又严厉,如果回去没有好好练,课上检查时弹得乱七八糟,那必然要被先唠叨个十分钟这堂课才能继续下去。

  我就是弹得乱七八糟的那个,倒不是因为没有好好练,而是因为真的好紧张啊!他就这么站在你旁边盯着你,耳朵竖得像天线,眼睛瞪得像铜铃,弹错一处他便要恨铁不成钢地说上两句,即便节奏音准指法都没有大错,他也只会说弹出了个框架,最多打个及格分。我哭着对他说,我们这样的少女,是很需要被鼓励的好吗……

  某天在群里大家瞎扯淡,一个师兄说,你们在家练琴要找感觉的话,可以先从仪式感着手。我说我仪式感做的可足啦,我净手焚香,端坐琴旁,然后……然后就好困诶。

  七

  许健先生在《琴史新编》魏晋章中提到,古琴在历史长河中一度差点成为统治阶层的专属音乐。哪怕是阮籍,为避政事之祸,也在《乐论》中反复称颂“圣人之作乐”,将音乐的所有权归于帝王和圣贤,宣扬“中正平和”,而蔑视“闾里之声”和“永巷之音”,这与他自己在琴曲《酒狂》中表达出来的情绪大相径庭。而后世的琴家则大多继承了这一观点,包括《神奇秘谱》序言中也说:琴之为物,圣人制之……以正心术,导政事,和六气。这种以音乐教化劳动人民而巩固封建社会秩序的观点当然要受到今人的批判——艺术必须是属于老百姓的,只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能使它真正得到发展。

  不过有趣的是,古一的剧情策划大概并没有完全理解所谓“圣人之制”的深层次含义,屠苏在少恭的船上时说了这样一句话:

  师尊曾言,琴乃圣人之制,治身怡情,禁邪归正,以和人心。

  云天青曾用“今生做人,来世做妖”这话警醒了当时还年轻的小紫英。人妖尚且等闲视之,又何来圣凡之分呢?

  而琴的作用自然也不是用于正和人心,不是用来教化屁民放弃抗争的工具。有道一切琴语皆情语,《秋风词》之哀怨,《酒狂》之苦闷,《广陵散》之忿急,《平沙落雁》之逸远,《沧海龙吟》之高志,哪一样都与“中正平和”并不沾边。

  想来屠苏对少恭说完这句话以后,少恭内心一定是好一阵冷笑:老子正不满上天所谓的命运呢,你特码还来跟老子说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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