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龄

#前引李峤《天官崔侍郎夫人吴氏挽歌》中二联：

剑飞龙匣在，人去鹊巢空。簟怆孤生竹，琴哀半死桐。

　　陵越坐在昆仑山中的一间竹屋里，倚在窗前，春雨静谧无声。伴随着山间的微风，有些许雨丝飘进窗中，沾在了被风扬起的几根银发上。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些收拾得干净的日常器具。临窗的桌上随意地放着一具琴，琴的边上躺着一柄蓝色的剑。　　

　　百年前，陵越结束历练，回到昆仑山继承了掌门之位，成为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　　

　　第一个十年。他初任一派之主，许多事务需要操持，但凡得空，他便下山去寻那人。他想那人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所以才不记得回到他身边的路。他断断续续走遍了天南海北，福地洞天，都没有那人的踪影。但也不是全无所获，一路上他走过很多地方，帮助了很多人，尤其是在琴川。　　

　　第二个十年。夏夜里，他走出房门，仰望河汉天流，朗朗明月，不由地想，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冬日中，他漫步到后山梅林，想起他们一同站在这一树寒梅下他将少恭发间花瓣拈去那一霎的心跳。　　

　　第三个十年。他收了个乖巧的小徒弟，叫玉泱。元宵节的时候，玉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碗红豆汤圆，欢天喜地拿到师父面前献宝。他却愣愣地对着那一碗白白软软、你挤着我我连着你的圆子，当着小徒儿的面，微微红了眼睛。玉泱从未见过他的掌门师父露出那样的神态，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连忙跪了下来。他回过神，安抚了徒弟两句，然后命他退下。他舀起一个汤圆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下去——少恭必不会信口雌黄，吃了这“善哉”，便定能恩爱不疑，福泽绵长。　　

　　第六个十年。他的徒弟也已经长大，隐约知道了他是在等一个人，玉泱奇怪，来问他，师尊明明了悟大道，却为何勘不破执念？他只说，天地之间，顺应其心而活，便是最好。夏荷映日，枯荷听雨，万物生发自有因缘，执念若生而不灭，勉强放下只是更易入了心魔。后来，他终于卸下掌门的重担，如当年涵素传位给他一样将掌门信物又传给了另一个优秀的弟子。然后开始云游四方。他登过三山五岳，花费几年工夫终于找到一棵满意的桐木，依照少恭喜欢的形制斫成一具琴。他将这具无名之琴带在身边，想等那人回来之时送给他，再让他给这琴取个名字。　　

　　第九个十年，他自知大限将近，便带着一琴一剑回到昆仑山，在山中搭了间竹屋住了下来。他此时才终于领悟到紫胤所藏那幅字中的无奈：瑶宫寂寞锁清秋，九天御风只影游。不如笑归红尘去，共我飞花携满袖。他执念太深，已是注定无法修成仙身，可是……那个相约笑归红尘之人，这些年来，又究竟在什么地方？　　

　　昆仑山天墉城第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天纵英才，于他治下开天墉城数百年盛世之局。陵越一生磊落仁惠，具侠义之风，而又赏罚分明，深得人心。然其在位五十三年间，于天墉城史册上始终缄默，未留只字片语。　　

　　某年春日，已隐居山间的陵越倚窗静坐，于无声细雨中安然合目，逾百岁而仙逝。

　　砰地一声，是弦断了。

　　欧阳少恭蹙着眉看了眼自己被琴弦划伤的指尖，心下一沉。

　　他猛地推开琴案，站起身快步走出宫殿，向远处的天河走去。负责服侍他的两个仙姬奉天帝之命要时刻看着他，此时便也赶紧跟了上去，他回眸，不耐地将袖子重重一甩。

　　“滚开！”

　　仙姬知道他素来喜怒无常，在天帝面前也是如此，而天帝不知为何偏就爱煞了他的性子，三个月来极尽宠溺，不仅着娲皇为他再度牵引来命魂，还给他重塑了仙身，重制了凤来琴，敕封为乐神。

　　但如今日这般眼神……仙姬心中一惊，竟有些惧怕起来。然而天帝之命不可违，她们心惊肉跳了一把，仍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几步之遥。

　　天河旁有一面可看见下界现世之事的镜子，欧阳少恭时常来此处。伏羲自是知道他去看什么，虽有些不悦，却也不甚以为意。反正长琴再无法离开他的身边，心中便是装着个短寿的凡人，忘却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少恭总是在那面镜子中寻找陵越的身影。天河的水清涟而澎湃，从天际奔流而来。有水花飞溅到他脸上，混着几滴清泪淌到唇边，咸咸的。陵越仰望夜空的时候，他也俯视着镜面，两人的视线仿佛正温柔地看向对方。

　　天宫三月中，他看到陵越剑术大成，陵越下山找他，陵越为他制琴，陵越隐居山中。

　　陵越死了。

　　世界突然变得静默。没有风声，没有鸾凤的鸣唱，没有仙乐渺渺，连天河之水也停止了奔流的声音。欧阳少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手指呆滞地抚在镜面上，心里空荡荡的，如同孤身一人在无垠的旷野中。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迎接这件事的心理准备，被囚禁在这金丝笼中，生生与最爱的人永诀。可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又希望这只是一场幻梦，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在他与陵越告别的第一百日又或是一百年时，他终于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与这世间最后的一丝羁绊。

　　他终于可以安心地让这天地为他陪葬。

　　下一刻他便眼前一黑，身体木然地向一旁倒去，眼见就要跌落天河之时，仙姬扶住了他。

　　“神上……”

　　“带我去天帝寝殿。”

　　不行，现在还不是沉湎悲伤的时候，一定要支撑住，打起精神来，否则……否则还未出手，便会前功尽弃！

　　“等等，还是先回去。”

　　凤来的琴弦断了，首先得跟伏羲再要一根。

　　欧阳少恭拂开仙姬的手，极缓而又极稳地往回走。

　　他回到寝宫中，将伏羲为他备下的从前的佩饰和衣袍取了出来。他换上太子长琴那套灰白的曳地长袍，将垂在身前的头发解开，尽数拢到脑后，用缀了东珠的发带束好。

　　这些东西，神上不是望之生厌吗……怎么今日……

　　他抱起断了弦的凤来，从满脸错愕的仙姬面前经过，一步一步向着伏羲的寝殿走去。

　　既然是以这副模样开始了一切，那就以这副模样终结一切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