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恭】春日宴(续)(九)

  玉泱怔怔看了他半晌,脸红红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取笑自己,便把头上的小帽儿拉下些,挡住了额心的朱砂痣,瞪他一眼:“不许胡说。”

  少恭提着裙摆打了个转,头上的珠冠差点掉下来,连忙扶住,哎呀了一声:“女孩子真是麻烦,还好我是男子。”

  玉泱翻了个白眼:“既是男子,却戴珠冠、着罗裙,你羞不羞?”

  少恭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颇有几分得意:“古有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传为一段佳话,如今为了擒贼破虏,这小小牺牲又算得了什么?”

  “这女扮男装固然无妨,可男扮女装,总是……”玉泱顿了顿,偏过头去不看他,“总是不妥。”

  “玉泱你这人呀,格局太小。”少恭一本正经地抬抬下巴,“便不说女子,就说男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司马懿装疯卖傻,哪一样不比男扮女装折辱多了?然而古语有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玉泱打断他:“好了好了,你总是有理,我说不过你。只不过你现在豪言壮语,一会受了惊吓可别哭鼻子!”

  少恭还要再说,只见吴勇领着一身着官袍之人走了进来,而他自己则换了身轿夫的衣服,看起来有些滑稽。

  “二位少侠,”那身着官袍者作了个揖,“本官是此地县令,今闻有壮士仗义相助,特来为二位送行,这一杯水酒就敬二位,预祝你们出师大捷、马到成功!待凯旋归来后必当再好好设宴款待。请!”

  少恭从前对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心向往之,又听天墉城其他弟子说起陵越除妖时如何意气风发,如今自己也有这么一回,不禁又是期待又是紧张。他听这当官的说得豪气,心头也有几分激昂起来,便从县令身后跟着的小吏手上取了酒杯,一碰,仰脖喝了个干净。

  玉泱瞧着他,只是无奈,也跟着干了一杯。

  “两位,咱这就上路吧,误了吉时就不像了。衙里已命人散了消息出去,说今天有大户女子出嫁,不怕那些贼人不上当。”吴勇弓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咱从后门出去,外头有个暗巷,轿子就停在巷子尽头。”

  “嗯!”

  吴勇垂着首,半抬起眼瞅着少恭的脸看了看,眯眼笑道:“本地风俗,新娘子可都得由哥哥抱上花轿才成。”

  少恭闻言,回过头来指指玉泱道:“可是哥哥扮着小厮呢。”

  他虽是随口一句无心之言,玉泱脸色却微变了变,吴勇忙赔笑:“嘿嘿,开玩笑,开玩笑。咱赶紧的吧。”

  三人出了县衙,果然看到一条长长的暗巷,尽头隐约可见停着一台花轿,旁边站着几个轿夫和小厮,想来都是捕快所扮。玉泱心道,这贾大单和吴勇看起来腹中草莽,考虑得倒还算周全,知道要将这轿子停得离县衙远些,省得惹人怀疑。

  少恭换了一身红裳,下头穿得却还是自己的小靴,所以虽嫌裙裾碍事,一会儿也就习惯了,一路小裙子摆啊摆,风风火火走得飞快。

  吴勇瞅着玉泱瞧少恭眼色,贼兮兮地凑过去小声道:“小兄弟可是——嗯?嘿嘿。”他指指少恭,比了个凑对的手势。

  玉泱愣了愣,明白过来后涨红了脸,忙低声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吴勇跟人精似的,哪会看不出来这话后头的心思,又道:“本朝不禁南风之事,待咱们端了那贼窝,我便做个媒,真叫这‘新娘子’嫁了小兄弟可好?”

  玉泱听他言语浮浪,脸色不由沉了下来,心中却狠狠一颤,只觉那抹飘来荡去的红从眼前直晃到了心底,一时竟有些出神。

  “玉泱,你又发什么呆,走啦!”

  听得这脆生生的一声呼唤,玉泱方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花轿跟前,少恭正掀了轿帘钻进去。玉泱惭愧得无地自容,那些“轿夫”和“小厮”正纷纷向自己抱拳行礼,自己却满脑子想些不伦不类的事,实在是不该。当下收敛心神,与同行诸人一一见过。

  这送亲队伍在敲锣打鼓中动了身,玉泱跟在一旁,轿窗上的帷裳偶尔被风吹起来一些,便能看到少恭正闲不住地拨弄红盖头垂下来的穗子玩,时而露出半截精致的下巴来。他想到此时非是送嫁,反而是要将这人送进匪窟,便打起十二分小心,再不敢轻易走神。

  队伍敲敲打打出了城,便到了官道上。玉泱抬眼望去,这官道旁边就是大漠,路上除了他们,再无别的行人。想来昆仑山远在西域,官道也荒凉的很,天高皇帝远,也没有什么官府的管制,难怪贼人敢挑此处下手。

  走了快七八里地也没见个贼踪,一行人都是又热又渴,吴勇为首,便招呼停轿歇着,瞧瞧日头,心里也不禁有些没谱,这钓鱼的办法当真可行么?

  玉泱拿了满满一竹筒的水,从轿窗口递进去:“渴不渴?喝点水吧。”一只手闻言伸过来,拿了竹筒去,听得“咕咚咕咚”几声,一会又递了出来。

  玉泱接了竹筒,一看已经空了,那竹筒边缘却沾了一圈浅红,印在碧绿的竹身上,分外显眼。

  他盯着那唇印,只觉好似魂飞魄也散,半天才喃喃自语了一句——就这么嫁给我也挺好……

  “玉泱?你在说什么,我没听清。”

  少恭等了片刻,不见回答,便撩了盖头趴到轿窗上去喊他:“哎,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你说,这些贼匪怎么还不现身啊?”

  玉泱愣愣地,抬头去瞧他,却见他瞳孔突然放大,直盯着自己身后看。玉泱疑惑回头,原来是说曹操,曹操到,一伙蒙面人拿着各色武器悄然出现了。

  少恭赶紧缩回头去,而玉泱则按照约定,假意被击晕过去,实则暗自运动抵抗,并无受伤,只是苦了其他捕快,被匪人胡乱打了一通,个个晕倒在地上。

  “哟呵,今儿这新娘子倒是胆大,叫也不曾叫一声,有几分意思。”

  “带回去献给头领,头领保准疼爱个没完,到时候赏赐必少不了咱的!”

  少恭听几人在外面污言秽语,不由寻思,自己倘若睁着眼不说话,他们必会疑心,若是开口,这女子的声音一时半会可学不来。心里一急,干脆把头一歪。

  带头的汉子拎着个麻袋,一把掀了轿帘:“嘁,我说怎么哑巴似的不作声,原来这娘们早吓晕了过去,比之前那几个妞儿还不中用。”

  “不过这长得嘛——”这汉子砸吧了下嘴,舔了舔嘴唇——这人虽然要献给头领,可没谁规定自己不能先偷个香啊。

  感觉到有股浓郁的汉子气息凑近,少恭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怕自己一时沉不住气,害得一队人功败垂成。正在这时,听得外头有人低声催促道:“大哥快些!好像有人来了。”

  那汉子又在少恭脸上多看了几眼,方恋恋不舍地把盖头放下来,匆匆忙忙将他整个人塞到麻袋里。他若稍留些心,便会发现这“新娘子”穿着一双男人的靴,而不是女子的绣鞋。

  玉泱佯倒在地上,听得轿子里动静,心里又恨又急,后悔当时心软,不该答应让他以自身为饵。现下却是弓在弦上不得不发,悔之已晚。

  待这伙人离去后,玉泱估摸着他们已经走远,便站起身来,长剑在夕阳下明晃晃的,铮铮全是怒意。

  “各位……”

  玉泱喊了两声,发现同行诸捕快还当真是绣花枕头,根本不顶事,也难怪此前行事无功而返。他有些无奈,只得自己循了少恭玉坠的灵力痕迹小心跟了上去。

  如此追踪了数里地,竟回到了昆仑山脚下。原来这些贼匪是一伙流寇,昆仑山绵延不绝,他们便安营扎寨在山脚的一个山坳里,如此避世而居,不曾引人注意。

  此时日暮低垂,玉泱听见觥筹之声四起,想必是正在庆祝今日之“战果”,便自怀里掏出穿云箭,悄悄朝天发出信号。

  也不知道少恭现在怎样了……他的那些小聪明,耍人倒是在行,遇上不讲理的蛮汉,只怕是秀才遇到兵……

  玉泱看院内摆放着的十八般武器都不过是些三流货色,想来不难对付,心里又着实担忧得紧,一时意气大盛,便等不及他人赶来,一脚踹开大门。

  厅内众匪皆是一愣,继而哄笑起来:“哪个不开眼的小子,敢擅闯我昆仑寨?!”

  玉泱冷冷一笑:“你们也配‘昆仑’二字!”

  众匪被搅了兴致,纷纷抄了家伙。玉泱不敢怠慢,捏了个剑诀,眼睛却暗暗寻找少恭的下落。

  视线在大厅里逡巡了一圈,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被绑在柱子上的红色身影。

  少恭听见他声音,便不再诈晕,叫道:“玉泱小心!”

  那头领闻言一笑:“原来是个兔儿,长得倒比小妞都好看,老子长这么大还没尝过兔儿滋味,等料理了这毛头小子,今天便拿他开开荤!”

  “休得胡言!!”玉泱手腕一抖,一招最狠厉的招式便径直使了过去。

  众匪一拥而上,将玉泱团团围住,一时只见原本觥筹交错的酒席,化作修罗战场,看得人眼花缭乱。少恭担心他们人多势众,玉泱一个人难以应付,仗着心中所记武学经典以百十计,便想去看清敌人招数,好从旁出言协助。

  却没成想这些流寇使的家伙不是锤斧便是犁耙之流,平日里用作农事生产,打架时便成了武器,毫无路数可言,只一味的狠辣,反倒叫玉泱这种并无真正对敌经验的名门弟子有些失了方寸。

  少恭眼看着情势危险,心里也着急起来,突然间想到,天下武学万变不离其宗,便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去看每个人的罩门所在。

  他细细观察了一会儿,便道:“玉泱,你别管他们,使一套玄真剑来!”

  玉泱正有些手忙脚乱,此时听他这句话,好比醍醐灌顶一般,心头猛地一凛。这玄真剑是天墉城入门剑术,看似简单,却奥妙无穷,暗合道家经理,自己此前只顾一味进攻,久而久之,双拳难敌四手,总不免分神,倒不如反攻为守,再伺机一一击破。

  于是便不管他人,自将那玄真剑舞了出来,一时又听少恭道:“右前,胁下!”玉泱依言挽了个剑花刺过去,只听一声哀嚎,右前方那人惨叫着倒了下去。

  少恭又道:“转身削右肩!”

  玉泱毫不迟疑,他身后那人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击中肩膀跪了下去,再爬不起来,心中恐惧万分,自己右肩早年受伤,是己身罩门所在,这看起来不足二十的小娃娃是如何知晓?

  两人就这么相互配合着,又接连败了匪中数人。那头领眉头一皱,脱离缠斗,转而走到少恭面前,将刀子往他脖子上一横,朗声道:“小子,这兔儿的命你要是不要?!”

  玉泱一惊,不由心神一乱,背后便不慎着了一道,脚下趔趄,差点站不稳。

  这回可完蛋了,捣贼窝不成,自个儿还得交代在这。少恭正这么想着,一道凌厉剑光自门外直劈进来,将众匪击倒大半。

  这剑光……陵越?

  少恭鼻子一酸,差点就要掉下眼泪来,回头一看,来者却是芙蕖……

  有妙法长老在,区区流寇当然不在话下。先发后至的捕快们也到了,各自去解救被困于此的女子,又捆了这些匪人去,诸般种种自不必提。

  “陵越呢?”少恭才松了绑便按捺不住,忙问起来。

  “就是掌门师兄遣我来寻你们,没想到你们这么胆大妄为,净会胡闹,若非我及时赶到,岂非要叫师兄一场担心?”芙蕖皱皱眉,打量了少恭一番,又转向玉泱道,“师兄率弟子在太华山参加试剑大会,你怎么忘了?还不快随我赶赴太华。”

  少恭摸摸鼻子,脸上讪讪的:“那,那你们先去,我……我现在不想去见陵越。”

  芙蕖笑了一下,召出佩剑,向他伸出手,道:“不要孩子气,来。”

  少恭踟蹰着还没上去,就听玉泱说:“不敢麻烦师叔,我来携他便是。”

  少恭不知是自己看错了还是什么,只觉得玉泱的面色在灯下竟有些说不清的凄然。还要再看仔细些时,玉泱已然施起法来,道:“还不快上来?……明明心里一直想着师尊,现在却这般扭扭捏捏,非男子汉所为。”

  少恭方才被唤了好几回“兔儿”,正着恼,忙把头上珠冠一丢,跳上剑去,忿忿道:“你才不是男子汉呢!”

  

  太华山客房。

  那长身玉立的紫映入眼中,少恭却迟疑着站在门口不肯进去。不过是一日不见,心里竟觉得无比的酸楚。

  直到那人回过头唤了声“过来”,他才抬头看去,看到了那张日盼夜盼的脸。

  陵越也瞧见了他,一身红裙,眼神湿漉漉的。

  “过来。”陵越又唤了一声,比刚才软了几分。

  少恭向他跑去,一时忘了身上的裙子,不小心被绊了下,便直接扑到了陵越怀里。半晌,陵越听到低声的啜泣自怀中传来,叹着气抚了抚他头发,柔声道:“乖,别生气了。”

  少恭抬起头瞪一瞪他,又要埋首去哭时,被陵越捧住了脸。

  “这脸上画的什么?都哭花了。”

  少恭听出他话中笑意,方想起自己还穿着“新娘子”的衣服,画着“新娘子”的妆,忙羞得把手往陵越脸上一伸,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许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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